在我的记忆里,爸爸总是一个不多话、很严厉的人。他高高瘦瘦,皮肤黝黑,一双手满是厚茧。小时候我一直觉得他不像电视里那些慈爱的父亲,从不陪我玩耍,也不会在我哭泣时抱着我安慰。他更像一座山,沉默、坚硬,不可接近。
我出生在南方一个小镇,家里并不富裕。爸爸是个木匠,靠着手艺接些散活养家糊口。每天早上天还没亮,他就骑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出门,车上装着锯子、电钻、木板和铁钉。晚上回家,满身的锯屑和汗水混在一起,衣服总是灰扑扑的。
小时候的我不理解爸爸的辛苦,只觉得他脾气不好,整天不是在训我功课,就是嫌我吵。我最怕的就是他下班回家,一看到地板上有玩具,就板起脸让我收拾干净;一听到我成绩退步,就会沉着脸不说话,那沉默比责骂还让人难受。
直到我九岁那年,妈妈生了一场病,住进了医院。家里顿时变得冷清。爸爸一个人要照顾我,还要去工地干活。那段时间,他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。有天深夜我突然发烧,哭着喊妈妈。爸爸一边给我退烧,一边用粗糙的手背试我的温度。他整夜没睡,天亮时又匆匆出门。那一刻,我第一次觉得,原来爸爸并不是不爱我,他只是不会表达。
等妈妈病好了,爸爸的头发也多了几根白发。
上初中后,我变得叛逆,经常和爸爸顶嘴。他还是老样子,说话直来直去,不懂得安慰人。有次我因为考试考砸了,一回家就把卷子扔在桌上。爸爸沉默地看了眼,说了句:“你心不在焉,成绩能好才怪。”我气得摔门跑出去,在河边坐了一个下午。
晚上回家,妈妈悄悄告诉我,爸爸下午去了一趟学校,找了我的班主任了解情况。我愣住了。他什么也没说,但他其实一直在关注我。
高考那年,我第一次看见爸爸在我面前抽烟。他坐在小院子里,脸埋在烟雾里,像是沉入了另一个世界。我走过去,他递给我一瓶冰水,说:“尽力就好,别太给自己压力。”
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出温柔的话,我的喉咙一阵哽咽。
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,那天爸妈去送我。车站前,妈妈一边流泪一边嘱咐我各种事。爸爸站在一旁,手插着裤袋,一言不发。车开动的那一刻,我隔着玻璃看见爸爸眼眶竟然红了。
大学四年,我很少回家,总觉得外面的世界精彩无限,家不过是一个暂时的驿站。每次打电话,爸爸还是老样子,说不了几句就把话筒递给妈妈。直到有一次,我在电话里说:“爸,我毕业后可能会留在这里,不回去了。”
他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你长大了,去哪都行,只要记得回家看看。”
他没说挽留,也没问为什么。他只是像从前一样,把话说得很轻,却很重。
毕业那年,我留在了省城,开始了工作。每年只在春节回家几天。有时候回去,爸爸会在厨房帮妈妈择菜,也会在门口修剪花木,但大多数时候他还是沉默,只是笑着听我讲外面的见闻。我偶尔问他:“你年轻时有没有想过去城里?”他摇摇头:“没那个命。”
后来,我在城里安了家,有了孩子。带孩子回家时,爸爸会抱着他坐在腿上,一边摇一边逗笑。他苍老了许多,但笑容却越来越多。我才发现,原来人真的会变——变得柔软,也变得更懂爱。
有一年,我工作的公司裁员,我情绪低落,不敢告诉父母。爸爸似乎察觉了我的心事,来电时说:“儿子,家里永远是你的退路,哪怕你一无所有。”
那天晚上我哭了很久。从小到大,我一直以为爸爸不懂爱人,但其实是我不懂如何理解父爱。
去年冬天,爸爸在工地摔了一跤,腿骨骨折住进了医院。我赶回去时,他正坐在病床上看报纸,看到我来,只是笑了笑说:“不就是一条腿嘛,还能接上。”我握着他的手,鼻子一酸。
出院那天,我搀着他走出医院,他走得很慢,但每一步都很稳。他说:“以前是我带你走路,现在你该扶我走了。”
这一句话,让我热泪盈眶。
爸爸这一生平凡朴素,没有豪言壮语,没有光鲜背景,但他用他的一生,给了我一个无声却坚定的榜样。他用背影教会我坚持,用沉默教会我担当,用岁月教会我成长。
如今每当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,越来越像爸爸的眉眼,我就会感到踏实。我开始理解,他那份深沉的爱,从来都在,只是我们需要一点时间,去看懂。